《栖梧雪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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约莫暮色,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,精壮少年牵着老牛跨进门槛,两筐货物在扁担下晃晃悠悠。
孙氏迎上前取下斗笠,麻利地挂在土墙木钉上:“阿柱,今天还顺利吗?”顺手掸了掸儿子肩头的草屑。
“可带劲了!帮着王婶照看两个时辰摊子。她家汉子都在城里做工,临走硬塞给我半筐山鸡蛋。"阿柱咧着嘴笑,露出两颗虎牙。
孙氏笑纹堆满眼角,递过粗陶茶碗:“我儿愈发能干了。”
“娘,今日集上有个背门板大剑的怪人。”阿柱抹着嘴边的水渍,“逢人就打听脸上带疤的紫衣姑娘。”
陶碗在孙氏手中轻颤:“你怎么答的?”
“那凶神恶煞的模样,我连说七八个没见过!”阿柱得意地扬起下巴,“哪能让人寻到她?”
孙氏掐了把儿子胳膊,压低嗓音:“姑娘身上的刀箭伤且不说,光是脸上那毒疮就凶险得很。追杀她的人怕是不见尸首不罢休,你可仔细着点。”
阿柱伸长脖子朝里屋张望,后脑勺立刻挨了记巴掌。
“男女七岁不同席!”孙氏将青豆筐塞进他怀里,“吃饭去!这伤势少说半月才能醒,我去换药。”
“要是没许人家...”阿柱摸着脑袋憨笑,“我娶了不就成了!”
孙氏举着锅铲追出来:“浑说什么!你哪晓得这中间的玄机!等她醒了,娘就送她去报官!”
“——至于你啊!多去跟你顾大哥学些文墨才是正理!开春我就让媒人上老周家提亲去!”
阿柱抱着竹筐跳开三丈远:“晓得了晓得了!您快去看看,别让汤药凉了苦嘴!”话音未落已窜进灶房。
孙氏望着腾起白雾的药罐摇头,青布帘子落下时带起细微叹息。
身旁突传咳嗽声,孙氏上前探脉,发现竟是那日顾见春封穴之举,因真气误闯经脉,阴差阳错,意外打通女子毒素封闭的周天玄关,使其涣散灵台重获生机。
孙氏思忖摇头,心中警惕。这小小无缘山,竟在数月间来了两位神秘高手,却不知福兮祸兮?
榻上女子忽然发出含糊的呓语。
“娘亲……”
孙氏匆忙回身,正对上女子眼角的湿润泪痕。青丝散乱间,那声呜咽如同幼猫哀鸣:“别抛下我……”
“姑娘,你说什么?”孙氏俯身贴近绣枕。
“我定会勤练剑术…熟读经史…替您教训那些多舌之徒……”女子在梦魇中攥紧被褥,指节泛白,“求您别让我孤零零的……”
孙氏心头酸软,正要安抚,手腕却传来铁钳般的力道。她吃痛低呼,却见昏迷之人竟爆发出惊人的气力,只得忍痛为对方拭去额间冷汗。
长睫忽如惊蝶振翅,女子挣扎着撑开眼帘。模糊视线在纱帐间游移良久,终是转向床畔佝偻的身影:
“敢问…此处是何地?”
她抬手抚上突突作痛的额头,嗓音沙哑:
“还有…我是何人?”
......
“嗯......”酉时三刻,孙氏沉吟着收回诊脉的手指。
“娘,到底怎样?”阿柱急切地凑上前。
“去外头候着。”孙氏垂眼整理药箱,枯瘦的手指叩了叩案几,“门帘要掩严实。”
阿柱张了张嘴,终是退下。
烛芯爆开细碎火星,夜来倚在藤枕上,朦胧见得老妇人从袖中掏出个物件。
“好孩子,连姓名都忘了?”
“婆婆,真想不起...”夜来蹙眉局促。
孙氏递物:“这是你身边的物件,可认得?”
素手触上剑鞘时,夜来手腕骤翻,摆出突刺式——血色,月夜,剑入血肉的黏腻感涌上脊背。登时,她只觉头颅钝痛一片。
孙氏一惊,暗忖这女子如此警敏,倒像是从修罗场爬出来的,她更加笃定了心中主意。
“咔嚓!”
朱漆木匣应声坠落,惊破满室药香。夜来怔怔盯着自己颤抖的右手,剑柄雕纹在掌心烙下血痕,仿佛这具躯体早已将挥剑刻进骨髓。
“这是......”她本能地将木盒揽入怀中。
孙氏忙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:“姑娘想起什么了?”
“记不得...”夜来指尖抵着太阳穴,“但此匣定要...带给......母亲...”纱布下旧伤骤然灼痛,似有血珠渗出绷带。
孙氏拭去她额间冷汗:“那日阿柱在断崖下发现你时,浑身上下没块好皮肉。养了这些时日,总算能下床走动。先在我家养着,双溪县衙离此不过三十里,待你伤愈,婆婆再送你去寻身世如何?”
夜来郑重施礼致谢,青丝垂落,掩去眉间不安之色。
孙氏笑纹舒展:“唤我孙婆婆便好。”
“孙婆婆。”夜来垂首应声。
“我们母子久居深山,阿柱平素莽撞,若有失礼之处,我这老婆子还要先代他...”孙氏话未竟便被截断。
“婆婆言重了。救命之恩尚未报答,何谈冒犯。”夜来抬眼,蒙眼白纱映着烛火微光。对这孙家母子,她竟不禁心生艳羡。
孙氏正色道:“婆婆略懂医术,诊得毒瘴侵目,此症凶险异常。面上疤痕尚可医治,唯独这双眼睛...”
夜来淡然道:“无妨,尚能视物,只是小伤。”
“你这孩子说话倒与众不同。”孙氏闻言愈是心惊,“且安心在家养伤,待忆起身世再作打算。婆婆定会替你留心打听……”
夜来欠身:“谢过孙婆婆。”话音未落,忽朝门外侧首凝听。
孙氏轻叹:“阿柱,还不进来!”
木门吱呀作响,阿柱缩着脖子赔笑:“娘怎知我……”
孙氏瞪眼:“你那点心眼能瞒过谁?”
阿柱偷瞄夜来:“您真要留这位姑娘?那时不是说...”
孙氏正色:“当着姑娘家稳重些!咱家不差这一口,娘何曾说过要赶人?”
“是是……”阿柱连连点头时,却见夜来朝他盈盈施礼。许是汤药润了喉,那嗓音若霜花落玉盘,清泠入耳:“谢孙大哥救命之恩。”
“我……这……唉呀——”阿柱耳根通红,夺门而出,片刻后捧着沾露青葭折返,憨笑道:“带水汽的枝叶摆屋里,瞧着清爽。”
“多谢。”夜来眼眉微弯。
阿柱突然唤道:“阿霜。”
见夜来目露疑惑,他抚掌笑道:“既记不得名姓,唤你阿霜可好?”
孙氏在旁瞧着直摇头,烛火将少年局促攥衣角的身影投在墙上,晃得老妇又是一声长叹——难道这也是命?
......
竹扫帚扫过青石板的沙沙声里,那喂牛的朱婶突然吊着嗓子喊:“李家老哥,你家房檐下咋结满蜘蛛网?”
“邪性得很!”李老汉的烟袋锅子磕得门框砰砰响,“晨起才打扫干净,晌午又结满丝网,还挂着好些马蜂。”
阿柱驻足,望着蛛网低声自语:“蜂子?这深秋时节竟还有蜂子...”
夜来与阿柱并肩走在村道上,竹篓里药草清香隐约可闻。往来村民频频侧目打量这个陌生身影,虽见她以素绢蒙面,目光仍透着几分戒备。几个
闲汉嬉笑着要凑近搭讪,阿柱立即横起臂膀将人隔开,护着夜来快步前行。
“阿霜,药草分些给我背罢?”阿柱第三次问道,耳尖泛着红。
“孙大哥和婆婆的救命之恩,总该让我做些活计偿还。”夜来摇头,篓中草药轻得像团云。她望着远处模糊一片的山岚,“再说...婆婆似乎不太待见我...再不做些事,恐怕要遭嫌了。”
阿柱慌忙摆手:“哪里的话?我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,她上了年纪,顾虑多了些。阿霜莫放在心上。”
见夜来不语,阿柱挠着后颈青茬讪讪道:“实在对不住,访遍周遭村镇也找不到令堂踪迹...那绣着特殊纹样的香囊,连镇上最年长的绣娘都直摇头。”
夜来摇头宽慰:“有劳孙大哥奔走...我总想着与那只漆木匣子有牵连...待我回去再仔细参详。”
两人踩着簌簌作响的枯叶前行,秋风裹挟着吱呀声掠过耳畔。村尾古旧水车兀自旋转,将溪流搅作粼粼碎银。
夜来耳尖忽地轻颤,倏然转向声源处,异样感如蛛丝缠上心头,她蹙眉凝望...
“阿霜?”阿柱循着视线望去,河滩边唯有孩童嬉闹的身影,“是阿虎他们。这些孩子常与邻村往来,不如问问...”
夜来恍若未闻,眸光如钉锁住吱呀作响的水车,目力消减后,那股异样的声音如此刺耳,宛如厉鬼嘲哳。
那水车...要塌——
未及反应,那青灰衣袂骤然翻飞,夜来化作离弦之箭疾射而出。阿柱的惊呼尚在喉间,骇人的木裂声已撕裂秋空。
轰然倾塌的水车扬起漫天黄尘,孩童呆立如木偶。千钧一发之际,灰影挟风卷过,伸手一拂,稚童如落叶般轻飘飘落向几丈之外。
“阿霜!!”阿柱踉跄着冲进未散的烟尘。碎石堆中忽现那伤痕遍布的纤指,夜来撑开压顶的残木,染尘的鬓发间眸光平淡如昔。她微微蹙起黛眉,不知怎的,却回身望向那架倾倒的水车——方才那水车分明要迎面砸下,却在紧要关头向旁偏移三寸,给了她侧身躲闪的机会。
“孙大哥,我在这儿。”
“可伤着?”阿柱颤抖着手搀扶,却见对方怔怔望向哭喊着扑进父母怀中的孩童。她指节无意识揪紧残破的衣摆,帷巾下的脸庞却浮现一丝落寞。
阿柱这才明白,姑娘原是思乡心切。
“多谢姑娘救命之恩!”
“这是今早刚拔的萝卜呀,给姑娘补身体用!”
“好俊的功夫!不知这是谁家的小姐?”
“莫非是阿柱没过门的......”
私语随着秋风飘散,少年郎耳尖霎时红透。
“快说实话,这姑娘是哪个村的?可曾许配人家?婆婆我也想要这么个标致媳妇......”
“不是……真不是!”
阿柱面红耳赤立在人群中央,情急之下顾不得礼数,攥住少女手腕便往人墙外冲。衣袂翻飞间撞开层层围观众人,转眼已奔出数丈。
“诸位叔伯婶婶见谅!家中灶火未熄,阿娘催得紧!”少年清亮嗓音随尘土飘散在身后。
众人议论声中,那背着青布书囊的教书先生却驻足原地,他那布满剑茧的指节摩挲着竹简麻绳,转身没入巷陌。
——此女天性良善,全无伤人之心,反倒是他过虑了。
散架的水车木片间,总角小儿踮脚翻找方才遗落的草编蟋蟀。碎木茬里半截青石镇纸泛着微光,正卡在榫卯交接处。
“怪哉!这不是顾先生案头的镇纸么?怎会在此?”童声在废墟间激起回响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