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栖梧雪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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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下山后,顾见春鲜少做梦。
于他而言,梦是奢望。
梦里,他依旧是那个名叫景明的少年。
老槐树下,他悬腕挥毫,青石堆叠,压着数十张墨痕未干的宣纸。槐瓣纷扬飘落纸面,他执笔稳健如常,墨锋碾着花瓣游走。
丹青染素雪,暗香沁缣缃。
“景明。”
鹤发老者静立石亭外,话音如磬音穿林。
他转身执礼,青衫拂过满地落英:
“师父。”
老者踱步近前,目光掠过石亭边晾晒的墨卷,神色未动分毫:
“随我来。”
苍松般的背影折向山径,他默然相随,足下松针细碎作响。
正堂烛影里立着个纤瘦身影,鸦青发带束起墨云,霜色短打衬得身姿如竹。那人闻声转面,景明愕然怔住——
分明是张欺霜赛雪的玉容,那柳叶般的眼尾却凝着三寸寒潭。
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——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诗。
老者抚须沉吟:“往后,小湄便与你同住栖梧山修习。”
小湄上前半步,广袖如流云舒展:
“景明师兄安好。”她那嗓音却清泠似冰玉相击。
“你好。”他慌忙正襟还礼,满腹疑云在喉头翻滚,终究化作端正仪态。
“你二人当取长补短,勤勉共进。”老者目光掠过新收的弟子,“景明需多照拂师妹,小湄遇事当请教师兄。”
待师父飘然下山,他偷眼打量身侧玉人。山风穿廊而过,卷起少女衣袂间若有似无的沉水香。
行至厢房门前,他骤然停步:“师妹可带了寝具?”见对方摇头,他急得直跺脚:“这冰凉的青石床如何安眠?且用我的!”
话音未落,他便冲进屋中,抱着锦缎被褥跌撞而出,活脱脱像只笨拙的蚕蛹。
晚霞映照下,少女终是忍俊不禁,檐角铜铃随之叮咚应和。他从被褥后探出脑袋,望见那抹笑靥,竟一时恍了神。
“小湄,你笑起来真好看。”
少女瞬间敛了笑意,板着脸正色道:
“师兄莫要这般言语。”
他困惑地挠头:“可你分明生得灵秀?多笑笑定会更动人。”他边说边利落地铺展衾被,将床榻打理得一丝不苟。
小姑娘抿紧双唇,眉间染上薄怒。
“小湄不稀罕好看...请师兄慎言。”
“这......”他茫然不已,试探问道,“小湄因何动气?可是我说错了话?”
少女默然转身,借故休憩将他推出门外。
木门砰然闭合,惊落几片槐花。
少年望着满地落英,忽记起晨间晾晒的习字,疾步奔向凉亭——却哪见半张宣纸踪影,唯有雪色槐瓣铺就香毯。
他俯身轻拂花瓣,将墨迹未干的习作小心拾掇。石案上笔墨早已凝干,零落花叶点缀其间。他吹开残蕊,露出“大道无名,长养万物”八字,虽笔法稚嫩,却筋骨初成。他将墨卷一一收进竹筒时,暮鼓声正穿透云霞。
少年匆匆整顿衣衫,迎着斜阳重习师传拳法。清瘦身影随招式变换,在古槐影中时伸时缩。待他收势吐息,恰见师父挑着竹筐入院。
“雪笋与御寒物什。”老者卸下担子意味深长道,“有缘人赠有缘物。”
“师妹,歇息了吗?”
少年轻叩门扉,却许久未得回应,只得将包袱搁在青石门槛旁。
山风掠过檐角铜铃,他拢了拢衣襟,续道:“师父新裁的冬衣与锦衾都在这儿,山中夜寒露重,莫要贪凉。”语毕他侧耳细听,唯闻松涛阵阵。
日影西斜,少年索性撩袍坐在阶前。石阶沁着凉意,却忽闻身后传来木轴转动的轻响,回首刹那,正撞见少女泛红的眼尾。他慌忙错开视线,喉间那句“非礼勿视”尚未出口,倒先被自己欲盖弥彰的模样惹得耳热。
少女嗓音沙哑,略带恼意:“师兄怎的还在?”
他垂眸盯着粗布袖口:“来...来送御寒之物。”话尾忽地扬起,“趁着晚膳时辰未至,正好替你换上新褥。”
少女揉着眼眶,俯身搬藤筐,那纤细手腕却与竹篾较着劲:“不劳烦...”话音未落,手中锦被已歪歪斜斜缠作一团。
他摇头轻叹,褪了布履跃上竹榻。十指翻飞间,凌乱被褥如云絮舒展。绢面划过掌心时,竟觉出几分熨帖的暖意。
“此处要掖实被角,那边需留三寸余裕...”絮絮叮嘱间,他忽觉这寻常家务竟也藏着门道。斜睨少女懵懂模样,胸膛不觉漫开隐秘的欣悦。
他借机教导道:“师父虽日常照拂你我生活,却不会面面俱到,学些基本技能也有益处。师兄总不能一直替你整理床褥。”
小湄忽地仰头:“为何不能永远相帮?”
少年指尖微滞,檐角风铃恰在此时叮咚作响。“待及笄之年,自有礼法约束。”话出口方觉艰涩,忙岔开话头:“你要长大,总要学着自己打理。”
待万事毕,少年扶着门框,方才那抹泪光倏地浮现心间。踟蹰再三,他终是转身闭目:“小湄,若因我失言恼怒...你且打两下出气?”
良久未闻响动,却听得对方哽咽低语:“不怪师兄...他们说...娘亲是狐媚子...”
他猛然睁眼,见泪珠正坠在少女襟前。
“他们说...小湄笑起来,也像个...”
惊惶间,他忙替少女拭泪,却脱口道:“都是妄语!在山上,小湄想笑便笑,想哭便哭!”
话音未落,少女竟嚎啕大哭,惊得老者闻声而来。
烛光摇曳的厢房里,少年执笔誊抄经卷,窗外飘来师父安抚的轻语,混着断续抽泣声,在暮色中渐次消融。
成为师兄的第一天,就因师妹受罚抄书——这是他始料未及的。
......
夜色如水,蝉声渐隐。
少年搁下狼毫笔时,墨迹未干的纸页已叠成小山。腹中忽觉空荡,幸得平日勤练拳脚,倒不至于饿得手颤。
他推门欲往庖厨,月光却将门槛外的青瓷碗照得分明。笋片映着玉蜀黍的金黄,定是师父悄然送来——西厢烛火已灭,那别扭老者终会心软。
待他捧碗转身之际,东厢木门忽作轻响。藕色裙裾掠过石阶,少女捧着绢帕裹着的炊饼,转身撞见他含笑目光,惊得险些跌坐在地。
他掌心及时覆住对方樱唇,夜风卷着松香掠过耳畔:
“嘘...当心惊了师父。”
烛影摇曳的屋内,那少女嗫嚅道:“原是小湄不好,倒害师兄平白无故受罚饿肚子......”
她说着,素手推来尚带余温的炊饼,却见檀木桌案上早有青笋玉黍静候。
“这是师父送来的。”少年将瓷碗挪近,“师父的轻功,你我还差着...”话音未落,忽闻院中枯枝脆响,两人慌作一团,吹熄灯烛。待他抱着师妹滚进案底,才惊觉这是自己寝居——该躲的分明另有其人。
待火折子重燃时,小湄正揉着撞红的额角。少年拨亮灯芯,温声道:
“师父面冷心热,往后你自会知晓。”
檐角传来刻意加重的脚步声,伴着苍老的咳嗽声渐行渐远。两人静默相对,少年低头安静用餐,少女垂首端坐在侧,那纤长眼睫在烛火中轻轻颤动。
良久,他终是搁下碗筷:“小湄可有什么烦心事?”
少女恍然回神:“...方才用膳时师父嘱咐,往后要跟着师兄修习。”
“你年岁几何?”他握竹箸的手顿了顿。
“刚满七岁。”
“识得多少文字?”
“经史典籍与传奇话本都读过些,近来正温习四书......”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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